裘山山

　　宋铁军心情愉快地往家走，他想象着林老师见到他时的样子一定会吃惊得合不上嘴。而他，一定要不苟言笑地给她敬个礼：“报告林老师，连长宋铁军奉命回家探亲。”

　　连长宋铁军的探亲报告终于批了下来，他已经快两年没探家了。他先搭乘一辆便车

从团驻地赶到拉萨，再从拉萨坐飞机到成都，再从成都坐火车到妻子所在的城市。一口气不停，到家已是第三天中午了。

　　当了10年兵的宋铁军同志依然保持着一份儿浪漫，想给妻子一个惊喜，所以将探亲的情报瞒得死死的。妻子是小学老师，人称林老师。林老师要每天下午放学后才能回家，这下宋铁军被锁在了门外。

　　宋铁军把行李寄放在院门口传达室，就上街去了。探亲前听指导员说，他上次回去探亲时，5岁的儿子不认他，不叫他爸爸。他坐在床沿上和孩子的母亲说话，孩子就用脚使劲儿蹬他，还说，你怎么还不回你家去呀？第二天他抱着孩子上街狂购，买了一大堆好东西，儿子才开口叫了一声爸。宋铁军听了很担心，上次探家离开时女儿才半岁，肯定早不记得他了，还是早做准备为好。

　　宋铁军从商店出来，左手右手都满满的，有长毛白兔玩具一只——女儿属兔、智力拼装玩具一盒、裙子一条、小皮鞋一双、夹心巧克力一盒、旺旺大礼包一袋，以及给妻子的羊绒毛衣一件。

　　忽然有人叫住了他：解放军同志。宋铁军回头，看见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。女人说，我想……我想……女人看了怀里的孩子一眼，下决心似的说，是这样，我带这个孩子来看病，可到了

　　宋铁军的脑子飞快地闪出一个念头，骗钱的。这种事他听多了。

　　大概他的表情泄露了他的猜疑，年轻女人笑说，我知道你可能不信任我，但是你摸摸这孩子的头，她是真的在生病。

　　宋铁军就去看那孩子，是个可爱的小姑娘，脸红红的，脑袋靠在那个女人的肩膀上，很柔弱的样子。宋铁军摸摸孩子的头，真的很烫。他拿出50元钱递给女人。女人接过钱连声说谢谢，然后转身就走，不，是跑。宋铁军也转身就走。但走了两步他站住了：她不是说看完病要还钱吗？既然要还钱，为什么连自己的地址姓名都不问一下？显然是撒谎。尽管宋铁军不在乎那50元钱，可他在乎自己的名声。堂堂一个军官被骗，不是很丢人吗？

　　宋铁军跟着那个女人进了儿童医院。走进门诊大楼，他一眼看见那个女人抱着孩子在挂号。女人把孩子从左手倒到右手，还不时地踮起脚来往前看，似乎很焦虑。那张50元的人民币正紧紧地捏在她的手上。

　　宋铁军心软了，什么骗不骗的全丢在了脑后。他走上前说，要我帮忙吗？女人看见他，惊喜地说，那真是太谢谢了，解放军同志。

　　接下来，宋铁军经历了给孩子看病的全过程：挂号、问诊、化验、开药、划价、交钱、取药、打针。复杂极了。宋铁军一下就被搞晕了，只能承担抱孩子的任务。

　　宋铁军抱着孩子站在那儿，浑身不得劲儿，他不知该怎么抱。尽管这孩子跟炮弹差不多重，可炮弹又冷又硬，这孩子却软软的热热的，他不知道是该抱紧些还是抱松些，是横着好还是竖着好。好在孩子很老实，头无力地耷拉在他肩上，一副小可怜样儿。

　　宋铁军想到了妻子。妻子多么不容易呀。女儿经常生病，妻子也一定像这个女人一样，经常一个人带着孩子来看病，妻子也得一手抱女儿，一手付钱、取药，也得楼上楼下的跑，也得不断地去哄因为疼痛而哭泣的女儿。

　　宋铁军越想越觉得愧疚，越愧疚就越想对眼前这对母女好。当那个小姑娘因为打青霉素而大哭不止时，宋铁军毫不犹豫地就把那个长毛白兔送给了她。小姑娘抱着白兔在母亲怀里睡着了，宋铁军也该回去了。年轻女人这才想起问他的地址和单位。宋铁军坚决不肯说，逃一样地离开了医院。

　　宋铁军心情愉快地往家走，他想象着林老师见到他时的样子一定会吃惊得合不上嘴。而他，一定要不苟言笑地给她敬个礼：“报告林老师，连长宋铁军奉命回家探亲。”

　　回到家，林老师还没有回来。宋铁军就抱着一堆东西在自家的门口坐下来，等。连续三天的旅途劳顿使得宋铁军疲惫不堪，坐下一分钟后就睡着了。

　　他是被人推醒的，醒来之后真有些不知身在何处，但妻子一迭声的话语让他清醒了过来。妻子抱着孩子一边开门一边说，你怎么突然回来了？干吗不打个电话……

　　宋铁军拿上东西懵懵懂懂地跟在妻子后面往屋里走，一抬头，他傻住了：他一眼看见了妻子怀里的女儿，那个可爱的小姑娘，正抱着他买的那只长毛大白兔！

　　妻子没有察觉，继续说，嗨，今天事情都赶到一起了。下午有我的观摩课，区上的人都来了。可偏偏萨萨病了，我走不开，是幼儿园老师带她去看的……

　　宋铁军撂下手上的东西，一言不发地从妻子怀里接过女儿，将自己的脸贴在女儿脸上。女儿咧开小嘴笑了，显然已经认出了他。她小声的，却是亲亲地叫了一声：叔叔好。

　　宋铁军觉得自己没出息极了，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