机场和码头大抵开阔而空旷，仿佛必须如此，才能盛得住那些挥别的姿态。站在军港码头，印象最深的是界江水兵桔红的背影，像披着朝霞的水兵，消失在浪花飞溅的疆界。他们的亲人，那些奔波而来的，静静地隔江守望的满是灰尘的背影，却那么长久而默默地伫立着。那一刻，我们从内心深处体味了一句曾经以为那么轻描淡写的话：山再高路再远，双脚总能丈量；而亲情可能很近，却永远无法丈量……

　　5月，内地已是草长莺飞的浪漫时节；而此时的黑龙江才刚刚冰雪消融。每年的5月16日前后，水兵们便要登上船艇，以威武的编队，浩浩荡荡地向黑龙江上的执勤点和锚泊地进发。

　　出航，对于每个刚下江的新船员，都不啻为一个充满幻想的航程，毕竟少年不识愁滋味，爱上层楼，爱上层楼。黑龙江的神秘、界江的豪迈、边陲建功的壮志，是他们心中早就鼓动而高扬的风帆。

　　经历过江风吹打、江水磨砺的老水手，他们心是淡定而悠长的。他们黝黑而显老成的脸，依旧挂满梦想，而那或深或浅的岁月印记里，却多了一分执著与刚毅。就像他们常说的："岁月艰难，但不苦。"与江水融合的水手知道，每一朵乌云都有一道金边。

　　出航的前一天，已有7个月身孕的一中队分队长谢铁英的妻子，偷偷地上街为丈夫买了些日用品，悄悄地下厨为丈夫做了几个平时最爱吃的菜。她看出丈夫的担心，却越发平静地说："放心走吧，产期到了，我叫对门的嫂子"。十多年的老艇长，闯过了江上无数的大风大浪，今天却在妻子小小的怀抱里泪濡衣襟。

　　尽管一别就是半年，可每个水兵都在内心里坚守着一个传统，为保证明水期巡逻执勤，没有极特殊情况决不休假。刘永忠艇长，人称 "活江图"，典型的山东汉子，话未开口人先笑。他驾驶的船艇担负着近三千公里上每个边防连的取暖煤运输任务。1993年8月和1998年8月，执勤任务最重的时候，他先后接到父母去世的噩耗。刘永忠两次把大队领导批复的探亲报告揣进怀里，白天他惦记着边防官兵取暖的事，晚上他总是悄悄地钻出住舱，面对眼前的一汪大水静静地呆坐、闷闷地抽烟、无声地落泪。"俺娘说，男儿不哭，她不怪俺，可俺想她，俺就朝着老家的方向使劲地磕响头，俺知道俺爹娘听得到……"

　　天未放亮，码头上已满是送行的人群：老人、孩子、有身孕的军嫂，两人一伙、三人一堆，极目张望、望远镜里搜寻。送行的亲友团里，有穿红裤子的，有穿绿上衣的，也有扎红围巾的……这些密码，只有他们的亲人能解读。

　　我们也同他们一起眺望，岸边那明明灭灭的灯火，像离人星星带雨的泪眼。谁说的，一盏灯下罩着一个情感的故事。风里望去，那些灯都有些颤抖，像游走的灯笼被莽撞的孩童提着。稍不甚，就失手烧了手里的灯笼，那一刻，我们同所有的亲人一样执著地想：在这个世界上，你们是我们最不能失手的亲人。

　　出航了!出航了!一艘艘船艇从军港缓缓驶出，汽笛轰鸣，浪花飞溅，目光交织，视线模糊。走吧，带着朝阳的祝福，再远，你们也走不出我们殷殷的期盼和深情的眼波……

　　天空安放星辰，大地安放江河，草地上安放牛羊和晃眼的阳光，什么地方，可以把我们水兵丰盈的内心和疲惫的身影安放。船艇到达最远的执勤点，要经过3天披星戴月的航行。我们同水兵航行过，但我们的体验太肤浅，然而就是这些肤浅的体验，就足以令我们震撼。尽管我们以前也会惊叹：那种落日熔金，衰草飘舞在夕阳中的星火燎原，片帆虽然无力，却系着斜阳之缆，一派壮丽却绝无半点衰败与沉郁。天高水阔的界江，让我们得以重温--把酒送青春不语，黄昏却下潇潇雨的人生况味。

　　湛蓝的天空，清澈的江水，鸥鸟蹁跹，鱼群欢腾，一副令人神往的浪漫生活图景。然而，当你生活在水兵中间的时候，童话与现实的距离才看得最真切。

　　尽管开江了，可零上几度的江水别说刷牙洗脸，就是用手摸一下都会凉到心尖上；江风的劲道更是不试不知道，在甲板上用餐，几分钟热气腾腾的饭菜就凉得索然无味了；最难熬的是夜晚，江水击打着小船不仅摇晃而且发出声响，没有一定的"睡功"，必定是今夜无眠。不仅如此，"执勤看浪花、电视看雪花，吃水见泥渣"，这些都是水兵不能逃避的生活历练。一些艇组由于驻地经济落后、交通闭塞，不通车、不通电、不通邮，水兵在执勤点的生活除了生活资料匮乏，最大的敌人就是寂寞。仅有几个人的船艇，不出一个月就把所有的故事讲完了，江景再美也单调了，有限的书翻烂了，就对着大江吼上几嗓子。

　　而最让官兵头疼的就是过险滩，黑龙江上游以浅滩多而险闻名。要是遇到"水瘦"时，纵然你有"三头六臂"也无计可施。2003年，黑龙江水位降到68年来最低，谈起那年进点，原一中队长王守奎仍心有余悸。原来3天的航程整整用了7天。坐在驾驶室里，他一天到晚不肯离开。当编队行至546号标时，收尾船被大浪掀到一处浅滩上，2艘船艇前来拉拽营救，仍未奏效。岸边的王守奎再也按捺不住了，纵身跳入刺骨的江水中。官兵们望着一瘸一拐向江心挪动的背影，都在偷偷地拭泪，他们知道，队长右腿骨折手术的钢板还没取出。王守奎几乎是窝着身子摸到了船底搁浅的位置，他用探杆量了一下沙坑深度，重又蜷缩着身子返回驾驶室，一走上驾台，他马上就像指挥若定的将军。"左满舵……回舵……右舵50度……正舷……"，就这样，船艇冒着黑烟顽强地跃出了沙坑。

　　洛古河艇组战士刘清泉，上艇的第一项分工是在后甲板上看守泵舱，泵舱不仅噪音大，而且船艇溅起的冰冷江水总是让水兵浑身淋湿。冷水、冷风、冷衣裳，没一会刘清泉就被冻得嘴唇发颤、浑身发抖了。艇长替换他，他不干；让他穿上大衣，他死活不肯。我们纳闷了，这小战士脾气还不小，可他朴素的理由，让我们立刻肃然起敬："我们的船艇是行驶在界江上，我的一举一动都事关国家和军队的形象，我挺得住……"

　　"下江代表祖国，上岸代表军队"，是水兵们叫得最响的话。而千里界江，更见证了他们用点滴行动，无数细节串起的自强、自立、自爱、恪守人格、国格的风骨。

　　会晤艇组，驻守在黑河口岸，保障中俄会谈会晤，是展示国家和军队形象的重要窗口。一次会晤时，对方要求我船艇停靠在一艘大型游轮旁，稍有航行知识的人都知道，吨位大的船停泊时，周围能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，小巡逻艇很容易被吸进去。但为严格遵守会晤协议，艇长李军华凭着高超的驾艇技术，娴熟安全地停靠在游轮下。就在这时，主航道上一艘大型货轮急驶过来，一排排大浪向小艇扑来。小艇被游轮吸在船舷下，船身严重倾斜，情急之下，艺高胆大的李军华快速启机，一连串的技术处置干净漂亮，船艇安全地停在了游轮下方的码头旁。游轮上的200多名俄罗斯游客，犹如在观看精彩表演，掌声经久不息，"哈拉绍(好)"的叫喊声不绝于耳。

　　大黑河岛，素有"北方沙头角"之称，是中俄边境最大的边贸口岸。在那里，会晤艇组官兵不仅能目睹别人将大把钞票揣进腰包，还经常能遇到挣钱的"好机会"。由于船艇穿越国境时有免检的特权，一些人就打起了会晤艇的主意，掷美元、抛卢布、用女色拉官兵"下水"。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，官兵始终遵循着航行的"坐标"往来于两岸，他们懂得，只要失去航标，就会"越界"或"搁浅"。来自广东的老板王远滨，想通过会晤艇走私摄像机，被艇长陈益堂严词拒绝后，不仅没恼反而感慨地说："有这样素质过硬的军人，我们生意人心里更踏实了。"

　　"爱在右，同情在左，走在生命路的两旁，随时撒种，随时开花，将这一径长途，点缀得香花弥漫，使穿枝拂叶的行人，踏着荆棘，不觉得痛苦，有泪可落，也不是悲凉。"这是我们在北疆边防水兵的格言本里看到的冰心的话，这个当年以《小桔灯》的光亮照亮几代人前程的作家，恐怕也没有料到，她那至真至善至美的境界，在今日的边关呈现了她文字里一样的景象和气象。

　　在爱辉艇组，我们从艇长工玖江的影集里看到了执勤点的建设变化。近几年，边防船艇执勤点的变化可谓日新月异，然而这点点滴滴的变化无不融入了一代代官兵的心血和智慧。为了建设艇组，水兵们早在艇还没进点前，就开始盘心思、定规划了，他们懂得：执勤点建设的好坏，就像一把尺子，在丈量着每个水兵对边疆的热爱程度。在这场无人宣布开始、无人当裁判、甚至无人喝彩的比赛中，谁也不肯落后。三卡执勤点的水兵们，为了把象征水兵的铁锚图案，装饰得更加醒目耀眼，提出了用玻璃瓶拼制的设想。主意定了，艇长徐延刚就带着战士们背着麻袋，到附近村屯挨家挨户去找，终于收集了1000多个空瓶子，完成了铁锚图案的制作。

　　漠河艇长曹海武更有创意：一根木棍横在两根树杈上，便成了战士们练习的单杠；江边沙滩立上两个木杆、拉上一道线就成了排球场；一个铁条弯成圈往树上一挂便成了篮筐。别看人少，每当节假日，总少不了文艺节目和体育比赛。

　　每到执勤点的艇房门前，我们都忍不住驻足很久，那些带有浓厚军旅气息、浓缩了界江水兵万千情感的自创楹联，是他们丰盈内心的写照："观大江浩荡，赏小院风情"、"驾快艇巡守界江，护军旗无悔人生"……

　　在执勤点的建设中，不仅倾注了一代又一代水兵的心血和汗水，更融入了许多官兵亲人的情和爱。一中队战士杨志的母亲听儿子说艇组吃菜难，特地从湖南邮来菜籽；二中队士官王远超的父亲给儿子寄来了种养殖技术方面的书籍。

　　在漫漫的流动国界线上，水兵们用青春演绎着感人故事，用忠诚坚守着五星红旗，用汗水筑起了水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