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一南教授给热情的北大学生签字留念

　　北大国防生现场提问

　　随着部队建设的不断发展，国防生已逐步成为我军干部的重要来源之一，在国防和军队建设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。那么怎样才能搞好国防生的选拔培养，使他们更快地融入到部队这个大熔炉，成为国防和军队建设的栋梁之才呢？从本期起，我们特推出“关注国防生、走近国防生”这个专栏，希望引起广大读者的关注。——编者

　　“五·四”青年节前夕，在《国防教育法》颁布实施五周年之际，应北京大学之邀，由国防大学副政委李殿仁带队，国防大学战略教研部副主任金一南教授一行，在北大为600多名师生代表作完《国家利益与国家安全》的报告后，与该校30多名国防生代表进行了座谈。这是一次心与心的交流，是怎样走好军旅生涯第一步的一次研讨和探寻……

　　对自己负责才能对国家负责

　　物理系04级本科生秦志国：您之所以取得这样令人钦佩的成绩，主要是您业余时间刻苦自学的结果；能够长期耐得住寂寞，厚积薄发。金教授，是什么力量和信念支撑您耐得住寂寞一路走下来的？

　　金一南：寂寞是一种状态，对学习和思索来说，这种状态就最好。如果你觉得这种状态很坏，而你还要去忍受，那你就会很难受。人的天性都是趋利避害。关键是你的选择，你认为什么是“利”，什么是“害”。我认为寂寞的状态最好，因为没有人打搅我看书。寂寞对我来说是一种非常大的精神解脱，思索正好从这里开始。唱卡拉OK、请客吃饭多热闹、不寂寞，但对我来说却是难受之极。什么是“苦”、什么是“乐”，各人有不同理解。对我来说，寂寞中的学习是一种享受，是一种精神上的遨游，而不是一种苦难。二十多年前我在基层部队的时候，条件很差，屋内滴水成冰，我和另一位同志弄一盏铁皮台灯，学习世界通史、西方哲学史、中国通史和中国近代史。战友们开玩笑问：学这个干什么？我们什么都不想干，就想了解历史到底是怎么回事，我们是怎么从过去走到今天的。当时我是副连职干部，完全没有想到整整20年后到英国皇家军事科学院学习时派上了大用场。西方讲战略主要从哲学开始，非常强调讲哲学和历史这两点，当时与我同去的一位同事英语非常好，但当皇家军事科学院的教授们讲到洛克、霍布斯，讲到马基雅维里的时候，就不太听得懂对方在讲什么了。我外语比他差，但听得比他明白，反过去向他解释这是怎么回事。当时心头涌起一个意念：真感激20年前寂寞中的自学。这是寂寞中的学习与思索给一个人带来的精神财富。有句老话说“无意插柳柳成荫”，说的就是耕耘是无心的。当年刻苦自学，从未想过要今天播下个种子，将来收个金豆子，就是想提高自己。自学外语也是这样，并非想通过四级六级，也不是为了考研，就是想学会外语后看外文资料，从第一手资料中了解世界。没有想到又因为这一条件，1997年到美国国防大学学习的任务突然落到我头上。巴斯德说：机遇偏爱有准备的头脑。当机遇来临的时候，你能够去捕捉，那是因为已做好准备。但这种准备往往是无心的，不是为机遇而准备的。我当过工人、空军部队地勤机械员，陆军部队无线电技术员、技师、国防大学图书馆资料员、情报室主任，现在是国防大学教研人员。不管干什么，都记住一句话，人一定要比社会分工强。很多人走向社会，从事的工作都不是原先的理想。不安于现状，就是能力一定要超过分工，你的素质才能提高。我从不跟身边的人比较，不去比谁比你强，你比谁强，跟谁比较呢？跟自己比，跟自己的生命比。人的生命非常有限，一辈子活八十岁，也不到3万天时间。只有抓紧时间学习、抓紧时间工作，时间一逝，永不再来。只有对自己掌握的时间负责，最根本、最终才能够对国家和民族负责。国家、民族需要有时间紧迫感的、责任心的高素质人才。

　　志存高远不为眼前利诱所动

　　秦志国：当初搞研究，写了不少的文章，可屡遭厄运。我们许多年轻人的困惑与您的经历有相似之处，就是理想和现实时常发生冲突，以致无法实现。请您给我们解惑：

　　金一南：我觉得，你吸取的营养在哪里呢？绝不是眼前的福利和待遇。我们都是凡人，都会因为地位、待遇、家庭、与周围关系等事苦恼。苦恼经常有，人一辈子也解决不完。但怎样完善自身是个终身命题，只有把事情做好，才能对国家和社会做出贡献，不然就成为了社会的累赘和负担。我记得艾青诗中的一句话：当死亡还没有来临，把能量都发挥干净。这就是说，生命有限，你可能实现不了全部愿望，但必须发挥出自己的全部能量。人的一生无论干什么，都要面临各种挑战。我们大多数人其实不是被困难吓倒的，也不是被利益收买了，被困难压垮和受利益诱惑的是少数，大多数人被平淡所磨光。平淡最具杀伤力。大家上大学以前都有很大决心，决心克服千难万险，决不被困难所屈服，决不被利益所引诱。你下了许多决心但却忘记了防备平淡。平淡是无形的杀手，它杀掉你一切。它如同小刀子碎割，通过我们一日三餐、上班下班、娱乐休息等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的重复，把你过去的抱负化解得烟消云散。你们上大学怀揣这样和那样的理想，再过一二十年回头看，还有多少人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？很多人今天追求这个理想，明天又追求那个理想，始终在变。这种变化缺乏一种恒定，一种战略上的恒定。人生也是如此，它是一种把持。如果没有这种把持，终将一事无成。我之所以能做一些事情，超越功利关键要超越平淡。为什么说“淡泊致远”？如果说思想方法，这就是一种不为眼前利益所动，不为眼前艰难所动的思想方法。

　　秦志国：每个人在工作中都会遇到这样和那样的困难，我们每个人如何坚守精神高地？

　　金一南：一方面看，社会上的诱惑从来都很多，另一方面看，社会上磨炼的机会也很多。我当过工人，当兵时还干过插秧、割麦子等农活，插秧时还得过营里第一名。我常讲插秧的事，我爱人说别讲这事了，有多光彩？我说这真的很光彩，就是对人的意志的磨炼。我从北方城市入伍，插秧时竟然把南方农村入伍的战友超过。其实他们的技巧比我高得多、能力比我强得多。但当插秧到第三天中午时，人人体力达到极限。腰弯下去就直不起来，直起来就弯不下去，完全是崩溃性疲劳。就是在第三天下午我一个一个超过了他们。就靠在关键时刻比他们更加咬紧牙关。这对精神是极大的磨炼。今天社会对人才的衡量，需要才能、需要智慧，更需要精神。精神磨炼可以说是自我寻找的，自我营造的，另一面看也是自我逃避、自我放弃的。这一点你无法靠别人，全靠你自己。生活中养份非常多，关健是怎样汲取。社会上，从课堂上，到处有可汲取的营养。学习本身是一种乐趣，克服困难本身也是一种乐趣。你在其中会发现另外一个世界。这是支撑我走到今天的原因。

　　把理想和现实结合起来

　　电子学系女本科生胡慧琳：我是名国防生，七月份毕业就要投身部队工作了，我该如何面对呢？

　　金一南：你马上要进入部队了，对你说的是：注意实现理想和现实的转换。部队现实生活可能不是你理想中的状态。不少学生到部队后，看到的环境与理想中的有很大差距，发生动摇，开始找种种理由离开军队。原因可能很多，其中之一就是理想无法与现实结合。真正能够在军队中有所作为的人才，完成这种结合是事业开始的第一步。理想条件太高不要说军营很难做到，很多地方机关也不会处处如愿。这些年来军队的条件在不断改善，你们到部队后能够实现理想和现实的结合，那么你有志献身国防和军队，就是一种真正的追求。

　　胡慧琳：我们在学校学到的东西，可能到部队用不上，请问金教授我们该如何以对呢？

　　金一南：知识可以过时，但方法却会留下来。你们通过学习，尤其在北京大学这样的名牌大学学习，掌握方法非常重要。笛卡尔说：所有知识中，最重要的是关于方法的知识。比如你是学电子的。电子知识过时是最快的。我在部队原是无线电技师，也是搞电子的。电子技术过时最快了。十年过时50%。这些年我们亲眼看见一批又一批人怎样随着电子技术的更新、电子器件的淘汰而被淘汰。作为一个大学生，不管知识怎样更新，你在大学学到的教育方法留下来了，这是最珍贵的——怎样获取知识，怎样分析问题。方法是最重要的。知识过时了没有关系，你的知识框架储存了。在大学里受教育，它教你的是办法，教你如何获得能力，如何形成你今后自我更新的能力。这比什么都重要。在座同学们大学毕业后，工作可能并不完全符合你们的专业，但方法会告诉你们如何去学习新的知识和技能，以符合新的要求。

　　军人要有一颗燃烧的心

　　胡慧琳：我马上就要穿军装了，请问我们国防生怎样实现转变，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？

　　金一南：北京一家媒体曾经进行过问卷调查：你为什么入伍？换言之，你为什么当国防生？这家报纸的同志到某知名院校找了许多硕士、博士，还找了一位将军。座谈内容被报纸登出来了，我看到多数硕士、博士生，洋洋万言，长篇大论，但没有谈到点子上。那位将军一句话就谈到点子上。记者问他为何当兵？他说当兵的愿望激起他满腔热血。话很简单，理却很不简单。军装是外在的，这身军装别人穿上，他也是军人。军人的关键要素就是将军讲的这句话：一腔热血。如果没有热血，你就是在军队、穿着军装，也有重大的、先天的缺陷。如果没有热血，就不会全身心投入。一旦有危急情况需要作出抉择时，你就不会首先想到军人的责任、荣誉与尊严，你就会退缩，就会以个人利益为行为的驱动。

　　胡慧琳：部队服从国家经济建设大局，目前军人生活待遇不高怎么办？

　　金一南：我们生活在社会里既要讲物质待遇，也要有精神支撑。军人在目前生活待遇不高的情况下，精神力量的支撑非常重要。每个想从军的人都要想想两个问题，一是我来到军营为什么？二是我应该和能够为部队做什么？军队讲究一股劲，没有这股劲就克服不了艰难险阻。这股劲不是钱买来的，而是热血的凝聚，是热血的燃烧。沈阳军区某部董存瑞连，每天点名的第一人是董存瑞，全连集体答“到！”声音非常大。你可以想像当大家齐声答“到”时，内心涌起怎样一股豪情。连队官兵们说，我们干什么工作都不能当孬种，不管是斗歹徒也好，抗洪抢险也好，军事训练也好，因为我们是董存瑞连的，不能给连队抹黑。这就是一种精神。一支优秀军队就是这样，官兵一茬一茬更换，精神却永远驻留。

　　军队也并非只讲精神不讲物质。现在物质条件也有了很大改善。你们到部队的时机非常好，经济建设与国防建设协调发展，迎来了军队建设的大发展期，可以说现在是军队建设发展的黄金时期，此时你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序列是个多好的时机，期望用你的知识和文化为军队建设真正作出贡献。

　　投身军营首要是熟知基层

　　北大国际关系学院硕士孙力舟：我2000年加入国防生，2004年被批准入伍。部队有关领导决定，我将继续读博几年。请问军队对高级人才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？

　　金一南：你学历很高，到部队一定受欢迎。但对个人来讲，你在部队的实践是明显不足的。系统学习的确非常重要，虽然我没有这样的机会，但我在国防大学还是把军事战略的研究生课程全部学完了。通过系统训练，建立一种以科学和理性支撑的逻辑思维习惯，这是搞什么工作都不可或缺的。比较起来，你的问题是在部队的实践经验明显不足。加入军队后如果你的经历只是在总部机关、军区机关或院校机关工作，你可能永远不知道基层的事。所以我建议你到部队工作后，到第一线代职，到基层单位任职，获取第一线的实践经验，由此真切了解今天的部队。即使分你到高级机关从事战略研究和理论研究，也必须了解和熟悉一线部队。因为战略研究相当一部分思维都非常有赖于第一手的感性认识。有人说，为什么非要去第一线？看看录像或图片、照片、地图不就可以了？但是不行。第一线的感觉非常重要。这种感觉有些时候说不清道不明，不能产生直接理论，也不能直接产生结论，但却产生了如同让鲜花旺盛开放的盆中的那抔沃土，有了这样的土壤，花自然绽放。

　　孙力舟：部队正在进行新军事变革，处于转型时期，我该怎样把学到的知识更好地为部队建设服务呢？

　　金一南：一定到基层一线去，到偏远的、艰苦的地方。如果我们部队高学历人才都扎堆在大城市、扎堆在舒适的地方、扎堆在总部机关，人才就本末倒置了。当然，地方与部队不同。我国经济最发达的地方集中在沿海地带，在长三角、珠三角等，人才也都荟萃在那里。但对军队来说这样是不行的。按一支现代化的军队来说，头脑要小，指挥反应灵便，四肢一定要坚强，行动有力。如果军队人才全部集中在中枢，脑袋很大，胳膊和腿很细，行动能力就太差了。如果你立志在军营长干，想为部队做贡献，就必须到第一线。获得第一手的感性认识以后，再与北大所学的理论结合起来，你将获得全新的认识。第一线的东西可能与你学的那些国际关系理论不太相干，实际上又是一个理论与实际结合的过程。毕竟所有的学习都不是为学习而学习，而是为实践而学习。

　　孙力舟：您说得完全正确。我是打算到军校听听课，到基层锻炼一下，体验一下军营的生活，我现在军人的仪表仪态还没有练好，不知在国防生的培养机制中有没有提供这样的机会？

　　金一南：国防生是要进行军训的，包括实际操作和军事理论学习。但我们国防生军事训练是不够的。无论是清华还是北大，训练时间偏短，未达到军队的要求。美国的国防生不一样，它叫做后备军官训练团，四年下来军训时间必须达到2000小时。我们国防生训练时间太短了，才几百个小时，训练时间严重不够。如果以学习太忙没有时间为理由，这只能做为一个推托的理由。你是国防生，就必须知道，高素质军人从来是课堂和训练场的结合，缺一不可。光洁明亮的课堂可以是别人的全部，却只能是优秀军人的一部分。这方面的工作正在改进，如果你们到部队后发现后面毕业的国防生综合素质更高、适应能力更强，那恐怕就是因为他们的军事训练时间大大上升了。

　　本文照片均为杨俊光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