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里军分区卫生所角落里的两箱遗物，让我从尘封的记忆中找到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——牺牲在巡逻路上的连队医生傅先锋。眺望他远去的背影，回味他说过的话：“假如有一天我真的离开了高原，你是否相信我化做了山脉？”我默默无语……

　　你是否相信我化做了山脉

　　本报记者　马三成

　　2001年初，在风雪神仙湾，我见到了一个身背药箱的高原汉子。2005年第二次走进阿里，我听到的却是战士们哼出的高原汉子的一首歌：“高原上的汉子就像高原山脉的脊梁，生也硬朗、死也硬朗，生时拥有父辈的坚韧，死时留下传世的刚强；高原上的汉子就像高原河流在激荡，来也匆忙、去也匆忙，来时经历了风风雨雨，去时汇成了浩浩荡荡……”

　　踏着战士们的歌声，我开始了寻找，寻找高原汉子的记忆，寻找高原汉子——傅先锋生命的轨迹。

　　从喀喇昆仑到喜玛拉雅，你把爱撒遍了雪山之巅

　　打开箱子，我愣了半天，不知道该怎样抚摸你的遗物。那补了又补，用面袋子改做的带字的裤衩；那洗了又洗，几乎要磨透了的绣花鞋垫；那粘了又粘，已经张开嘴的老式皮鞋；那焊了又焊，勉强可以端起的钢制饭盒；那缠了又缠，用胶布固定着把子的陈旧口杯；那缝了又缝，已很难再见到的帆布旅行包……这两箱子遗物，竟是一个拿高原工资的军官留下的全部家当。

　　可是，你大方的时候却是那样的慷慨。西安工业大学学生曹玉藏，在信中这样表白：“先锋哥，不知是上帝的恩赐，还是厄运的逆转，让我遇到了你，让我圆了大学梦。我不知道我将来能够干什么，但我知道一定要把你资助我的钱还上，因为你的日子过得也很清苦。”这个曹玉藏，是你妻子村上一个困难户的女儿。那年探亲时，你把辍学在家的她送回了学校。

　　还有你守防过的天文点、神仙弯、空卡、库卡、塔吐鲁沟等边防连的退伍战友们，写给你的二三十封信里，都流露出了对你的感激之情。

　　2004年8月，天文点边防连战士张树涛，患了骨癌在乌鲁木齐总

　　茕茕孑孓的妈妈，最是你的牵挂。40岁丧夫，60岁丧子，只有你最懂得母亲的艰难与坚强。你爸爸也是边防军人，转业留在了南疆喀什，病逝时你高中还没有毕业。为了给爸爸治病，妈妈欠下几万元外债。为了减轻妈妈的负担，你辍学参军到了边防。后来你考上了军校，1997年从呼图壁军医学院毕业，申请到最艰苦的某边防团工作。拿到了高原工资，你咬了咬牙，把妈妈单位的房子买了下来，要让妈妈过上几天像样的日子，而你自己宁愿手头紧一点，过得抠一点。

　　2005年结婚的时候，你把自己的工资卡交给了妻子。尽管里面只有10块钱，但卡里却承载着你的信任、你的感情、你的生命。和新婚妻子一别，你再也没有回来，没有留下一句缠绵的话语，没有留下一分养家的存款，几个月的高原工资都用来给妻子找工作，结果还没有找到。唯一留下的就是一个没有出世的骨肉。今年春节的时候，你的儿子曹晨涛出生了。你美丽善良的大学生妻子曹长淼，要把你的妈妈接回老家去住，承担起你的责任，你的嘱托，你的希望。

　　记得2001年年初，我在神仙弯哨卡与你邂逅。当时，我挺纳闷。战士把钢笔扔了，你从垃圾桶捡回来，修好还给他；老兵把枕巾扔了，你也捡回来洗干净送给他，人家不要，你就把自己用了13年的枕巾拿给他看，老兵不好意思了。我曾问你，是不是家里特别困难？你说负担确实比较重，大手大脚怪可惜的。我还问你，是不是准备多干几年？你笑着回答：“假如我真的离开了高原，你是否相信我化做了山脉？”

　　当时，我无言以对。

　　后来，你申请去了更远的阿里，从喀喇昆仑山到了喜玛拉雅山，到了生命行进中的制高点。

　　睡在你冰凉的床铺上，马蹄声不绝于耳

　　来到山岗边防连，睡在你的床铺上，我辗转反侧，不得安枕。官兵们回忆你巡逻的故事，一幕幕浮现在我的眼前。

　　连队有个季节性哨卡在曼扎，因为险远和洪水阻隔，每年都是分区组织巡逻。你本来分到了什布奇边防连，还没有去报到，就要求参加这次活动。当时领导曾犹豫过，但你坚持说，医生的岗位在前沿，一个连作战地形和作战任务都不熟悉的连队医生，将来怎么打仗。

　　从军分区到连队，你没有把自己当外人看。技术干部的细腻，行政干部的泼辣，都在你身上明显体现。从连队到曼扎，90公里山路是乘车，连长张洪星让你坐在驾驶室，可你坚持要把医疗设备和药品放在那里，而自己却坐在卡车的最后面，当起了安全员。虽然弄了一身土，但你把16个战士的名字都叫上来了，还把他们的家庭状况和思想情况摸了个大概，为后来的心理疗伤发挥了作用。四班新兵潘昕宇，初次参加巡逻，你给他讲解注意事项，打消了他的心理顾虑。二班战士韩刚，想入党、转士官，但为没有关系而苦恼。你和他聊天时劝他好好干，让大家认可，请组织挑选。如今韩刚不负众望，终得如愿。

　　在你看来，做思想工作是医学的延伸，掌握军事技能也是保障的需求。学骑马的时候，几个战士把你扶上马，一撒手马一跑，你就重重地摔在地上。战士们不好意思了，你却乐呵呵的满不在乎。一个上午，你摔了七八跤。也许是你胆大皮实不怕摔，也许是马发善心让你骑，也许是熟能生巧进步快，反正马认你了、服你了。你骑马走进巡逻的队伍，竟然可以远行了。

　　从宿营地到巡逻点位，要翻越海拔6000多米的喜拉达坂，你终究技不如人，背着一箱子药品、生活用品和武器，骑马死活上不去。你急中生智拽着马尾巴就往上面爬，过了一个山头，又一个山头，实在赶不上队伍了，你就用一只手拽马尾巴，另一只手在山坡上用力刨。你上气不接下气，脸色煞白。大家劝你休息，你却说：“不休息，不能影响队伍前进。”然后，你手脚并用，拼命赶队，到了点位你的手套都磨烂了，几个指头也磨出了血。

　　晚上，你不顾一天的劳顿，挨个到九个帐篷巡诊，嘱咐大家睡觉盖好，白天多穿些衣服，然后到炊事班帮厨。你把指甲盖大小的药品，切成八份，给水消毒。你帮厨的目的，主要是监督汽油炉和高压锅的安全使用。

　　时值七八月间，山上天气炎热，昼夜温差较大，战士们患感冒的比较多。你利用休息时间到山间、河旁采集金银花、连翘、车前子等草药，给大家解暑驱寒；同时，采集红景天、虫草、灵芝等名贵药材，给战士补充体力，抵抗疲劳。每顿饭前，你都站在帐篷门口，看战士们洗手了没有，没有洗的你监督着洗。有的同志不以为然，你却说，医生就是要杜绝非战斗减员。夜里，你起来给战士盖被子。一班战士王强，有天吃得不舒服，吐了几次，你守了他一天一夜。战士们晚上站哨，你也要起来看一看。一班战士郭虎，穿的薄了些，你摸了摸，把自己的毛衣脱给了他。三班战士宋亚龙和军分区报务员袁晓刚，在宿营地留守，其他人要前出巡逻，来回10多天。你放心不下，给他俩留了10多种药，还做了各种交代，并把每种药治啥病，怎么服用，都清清楚楚地写在纸条上。2005年8月1日，当你牺牲的消息不幸传来，小赵和小袁哭着沿巴拉河一声接一声地呼唤着你，希望你能够打马归来……

　　夜深了，我也带着寻找你的思绪进入了梦乡，依稀中看见你骑着那匹枣红马，向我远远地奔来……一晚上，马蹄声不绝于耳。

　　抓一把燃烧过的黑土，仿佛看到藏族老阿妈为你燃起的青烟还没有散尽

　　巡逻的队伍回来了，却不见你的身影。曼扎乡的藏族群众都哭了。他们沿着巴拉河骑马走了3天，才找到你的遗体。藏族群众把你驮回来，用柴禾将你火化，把你安葬在了你永远离不开的巡逻路上。

　　在一个通往边境的小路旁，一个被烟熏过的土坑，是祭奠你的地方。战友们把你的骨灰一部分留在了这里，一部分存放到了狮泉河烈士陵园。我抓起一把残留的黑土，指导员孙建刚说，那天送别你的时候，藏族群众守候了一夜。

　　藏族老阿妈措木，泪流满面地说，她家的马被狼咬伤了，化脓感染，奄奄一息。是你巡逻来了，连夜给马做手术，脓血溅了你一脸。你不嫌脏不嫌累，天天换药，消炎打针。一个星期，马奇迹般地好起来了。牛羊骡马是藏族同胞的命根子，而你就这样被他们视为救命恩人。楚鲁松杰和卡拉牧场的35名牧民群众，都在你的手中获得了健康。

　　就在你巡逻去的前一天晚上，藏族老大爷旺堆病了，肚子痛得坐卧不宁。你诊断是胃溃疡，考虑到条件有限，你给老人吃药输液，又观察病情，直到天亮。见老人病情稳定了，你留下药品和罐头，踏上了远去的巡逻路。当你不幸跌入巴拉河的消息传来，旺堆老人哭的特别伤心，他喃喃自语地说：“艾姆吉(医生)是个好人，艾姆吉是个好人……”随后让儿子骑马去寻找你的遗体。火化你的时候，老大爷一边流泪，一边为你念经，守候了一夜。

　　“我们生活在少数民族聚居的边疆，他们就是我们的爹娘。”维族翻译买买提·依明对你这句话特别赞赏。

　　到曼扎巡逻时，你的背囊里有几样必备的东西。一是水果糖，给驻地牧民的孩子吃的，你经常到那里看病，这也算是一点小礼物。二是几张光碟，你到曼扎的第二天，就给牧民播放了《科技之窗》、《新时代中国》、《致富之路》等外界的信息，为他们提高

　　点滴爱心，化做了拥军的泉源。楚鲁松杰村有牧马四十来匹，听说部队巡逻要骑马，他们一下子牵来了30匹。官兵们要付钱给他们，老乡坚决不要，还说傅医生给他们看病，让他们致富，分文不取，他们这叫爱的回报！

　　聆听这一句句发自肺腑的平实话语，回眸这一幕幕镌刻在雪山上的平凡故事，傅医生——我尊敬的高原战友，我仿佛看到，藏族老阿妈为你燃起的青烟还没有散尽……

　　但是我相信，长眠在地球之巅的你，已经化做了永恒的山脉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