死生契阔，与子成说。执子之手，与子偕老。——题记·摘自《诗经》

　　盛夏，北京军区总医院住院部9层8号病房。病床前，华益慰和妻子张燕容常常两手相握，互相凝视，默默无语。

　　夫妻俩一辈子忙忙碌碌。本来，这段时光应是两人说话最多的时间。但是，华益慰病情危重，气管切开，只有用纱布堵住切口，才能断断续续吐出一些不连贯的话……

　　执手相看泪眼，竟无语凝咽。

　　然而，在张燕容的心中，一切都无需言传。

　　千言万语，就在无言中传递；一生默契，就在心灵间流淌……

　　“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他，到今天我也不后悔”

　　56年前，张燕容和华益慰的初次相遇，竟缘于华益慰的一场大病。

　　她和华益慰是大学校友，曾同时在协和医学院燕京大学医预系学习。那年，原本比张燕容高一届的华益慰得了胸膜炎，病休一年，这才与张燕容成了同班同学。

　　1953年，他们响应祖国号召，同时参军并转入第四军医大学继续学习，成为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批8年制医学生。

　　大学里，张燕容是班长，华益慰是副班长。尽管当时有不少优秀的男同学追求张燕容，但她还是看中了忠厚、儒雅的华益慰。

　　“他第一次在宿舍门上留下一个纸条，说是想单独找我谈谈；另一次是临毕业了，我们单独上了一趟街，照了我俩第一张合影照。”

　　记忆中，当年仅有的两次单独相处，是让张燕容一生甜蜜的初恋剪影。

　　如今，华益慰病倒了。回顾往事，张燕容说：“我没看错他，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他，到今天我也不后悔。”

　　幸福的相守，缘于共同的理想和追求。张燕容记得，当年，双方家庭正准备为他们操办婚事，华益慰却报名参加了援藏医疗队，推延了婚期。

　　“你去吧！”张燕容支持丈夫的选择。他这一去，就是一年……

　　“和老华过了大半辈子，他总是忙……”那天，病重的华益慰让妻子找一支红色的圆珠笔。张燕容知道，那是老伴参加唐山抗震救灾那年组织上奖励他的。那些年，农村医疗队、边防巡诊、军事演习、抗震救灾……哪一次都少不了华益慰。1975年，他去辽宁海城抗震救灾，3个多月没顾得上给家里写一封信、打一个电话。唐山大

　　当时，张燕容得了一种周身关节疼痛的病，两个孩子，一个14岁，一个10岁。但是，同是医生的张燕容理解华益慰。她知道，丈夫在为更多的人解除痛苦，这是医生的责任。

　　今年5月，张燕容将一本写着“优秀共产党员”几个金灿灿大字的荣誉证书带到丈夫的病床前。华益慰戴上眼镜，久久凝视着这几个字……

　　这是有着50年党龄的华益慰，又一次被评为“优秀共产党员”。

　　理解丈夫的追求，就理解丈夫的情怀。她知道，在一生无愧患者、救死扶伤的丈夫心中，还有很多未了的眷恋。

　　她记得，丈夫经常回忆起援藏的日日夜夜。那天，病榻上的华益慰听说青藏铁路通车了，对张燕容说：“真想再回去一趟……”

　　“老华对病人重德性讲操守，对亲人也同样有情有义”

　　病倒后，妻子张燕容成了华益慰最大的牵挂。

　　护士们告诉张燕容，华主任只要一醒来，见不到老伴，他的目光就会在病房到处找。晚上，他总是让陪床的儿子早点回家：“别让你妈妈一个人……”

　　张燕容能够读懂丈夫的牵挂。她说：“老华一辈子对病人重德性讲操守，对亲人也同样有情有义。”

　　作为妻子，张燕容感到自己是幸福的。10年前，她得了直肠癌，华益慰亲手为她做手术。从此，他就承担起照顾妻子的责任。

　　无情未必真豪杰，怜子如何不丈夫。尽管说起华益慰与两个儿子，张燕容哑然失笑：“儿子上小学的时候，他有一次突然问我，咱们儿子在读几年级？”但是，在张燕容眼中，华益慰是个最好的父亲。

　　她忘不了。1980年高考前，为了让大儿子华俭好好复习，华益慰把家里仅有的两间房子腾出一间，自己在厨房里搭块木板睡觉。高考后，为了“奖励”儿子，他把家里的缝纫机卖了80块钱，带儿子去北戴河玩了一趟……

　　她忘不了。那年，清华大学从万余名学生中评选出4名特等奖学金获得者，二儿子华新名列其中。这个消息被登在报纸上。护士长章晓莉告诉了华益慰，他当时正要上手术台，只是默默地点点头。手术后，他却骑着自行车，满街去买报纸……

　　作为儿子，华益慰对父母的爱同样无愧于心。

　　张燕容记得，1982年，华益慰把父母从天津接来，一心想为老人买一台彩电看。当时，彩电价格高，家里积蓄也不多，张燕容听说彩电就要降价了，想等一等再买。华益慰却说：“老人年纪大了，能早一天就早一天买。”

　　那段日子，华益慰下班就搬个凳子，坐在母亲面前陪她说话，为母亲洗脚、剪指甲；母亲重病时，想吃新玉米面粥，他就骑着自行车到处去找；母亲病重排不出大便，他就用手指为母亲抠……

　　对于孙女毛毛，华益慰也放心不下。前几天，毛毛做错了一件事被父母训斥了一顿。华益慰知道后，把儿子叫到病床前吃力地说，“你别吓唬毛毛，我心疼……”“不爱亲人，怎么能爱病人？”在张燕容眼中，华益慰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好医生，也是一个情深意重的好丈夫、好父亲、好儿子、好爷爷……

　　“他一辈子体谅别人、尊重别人，躺在病床上想的依然是他人”

　　“我感觉，胃全切对病人打击太大。以后手术时，尽量保留一部分胃，哪怕只有一小点，也会提高病人的生活质量……”一次，一位医生来看望华益慰，他这样说。

　　“我用吸痰器，声音吵吗？”一天深夜，护士为华益慰用吸痰器清理气管中的痰液，他担心噪声影响其他病人休息，这样问道。

　　“小张要结婚了，买点东西送给她。”病重期间，得知肝胆外科护士张媛媛要结婚，华益慰让儿子买了工艺挂毯，作为结婚礼物送给她。

　　今年春节，华益慰考虑到医生护士为照顾自己，不能回家，心里很过意不去，就让张燕容从家里拿来3000元钱慰问大家。端午节到了，他还不忘嘱咐老伴给护士们带些粽子来……

　　华益慰以前得过呼吸暂停综合征，仰着没法睡，只能侧着睡。手术后，只能仰卧，不能侧卧，根本不能睡觉，特别痛苦。专家会诊提出气管切开，张燕容认为丈夫不会接受，没想到他居然同意了：“听从医生安排。”

　　“老华到这时候，想到的还是别人。”张燕容理解丈夫的心情：“他一辈子体谅别人、尊重别人，躺在病床上想的依然是他人……”

　　陪伴华益慰的日子里，张燕容对自己的丈夫有了更深的了解：“他不仅是一个好医生，也是一个坚强的患者。”

　　他不想让护士们伤悲。病倒后，华益慰一直住他长期工作的外科，与老主任感情深厚的护士们常常心疼得落泪。华益慰发现了，便常用一点小幽默让病房里气氛变得轻松。当护士给他用棉签清洁脸部时，他会冒出一句：“我洗脸跟你们化妆一样吧？”气管切开后，他的气管口有时候会涌出一些痰，他就逗护士：“你们看，我像不像螃蟹吐泡啊？”为了让护士多休息一会，尽管巨大的痛苦让他难以入眠，他还是会像孩子似的，闭上眼睛装睡……

　　他不想让家人伤悲。几位姐妹来看望他，他主动提议：“咱们背小时候学的古文吧！”于是，病床边响起朗朗书声，姐妹们陪他背李白的《春夜宴桃李园序》：“夫天地者，万物之逆旅；光阴者，百代之过客……”背陶渊明的《归去来辞》：“悟已往之不谏，知来者之可追……”

　　华益慰的棒球、足球、手球都打得很好，是位优秀的棒球投手，还喜欢相声，会说山东快书，一副铜板被他摸得锃亮。退休后，他还参加了北京市老年慢投垒球队。他重病中，世界杯鏖战正酣，尽管他已经没有体力和精力去欣赏精彩的比赛了，可有时还忍不住向周围的医护人员打听：“昨晚的赛况如何？”

　　这，就是华益慰。善良厚道，率性天真，童心不改，对生活充满热爱。

　　这，或许也正是他把一生都献给呵护生命、挽救生命崇高事业的心灵底色吧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