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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　　

九地篇在孙子兵法中，是比较引起争议的一部分。台湾淡江大学战略研究所教授钮先钟，在他著作“孙子三论”中认为：“这一篇是十三篇中最长的一篇，也是内容最杂乱的一篇。其内容有很多都有疑问，甚至于可以断言是后人所伪造或窜改。所以，有些部分在文词上很难讲得通，而尤其也与孙子的基本观念有所冲突。从战略研究的观点来看，这一篇并无太多的重要性，所以，只需对其作概略的检讨，而实无从事考证的必要。” ①

　　钮教授是一个理想主义色彩浓厚的学者。可是在从事斗争的战场上不如人意，与学理违背之事极多。“打的时候不会这样想，想的时候不是这样打”是许多职业军队常有的遭遇。如果“九地篇”是孙子的作品无误，笔者倒是觉得这篇文章，是指导将相人才，面对书本上未教、未期待之现实，语重心长之提示，与孙子“慎战”、“求全”等基本价值观念，没有违背。

　　首先，九地篇的“地”很可能不仅是“地形篇”中地理、地形、地貌的地，更是“这般田地”、“置之死地而后生”的地，指的是“处境”和“状况”。钮教授在“孙子三论”第十一章中也提到类似的差异：“﹤地形﹥篇所作的分类是具有普遍性，对于敌我都同样适用，并具有同样的意义。﹤九地﹥篇所作的分类则是专从我方观战来评估，换言之，其所用的开窍词以及其所提示的战法，都是只能适用于我方。”  ②这个地在同一时空，也因人而有所不同，因为对同样情境，每一个人的条件与算计不同。

　　其实军人、政治家在现实中遭遇的“处境”或“状况”多至不胜枚举，绝非只有九种。“九地”是粗分略类，而且目的在举例说明，任何“处境”或“情况”之下，都有合理的或最佳的因应之道。因应之道又与那种“处境”或“状况”的性质相对应。不过这不是重点，笔者以为真正重要的是，孙子藉此说明“合于利则动，不合于利则止”这个不变的原则。也因为“合于利则动，不合于利则止”原则运用有高下，“所谓古之善用兵者，能使敌人前后不相及，众寡不相恃，贵贱不相救，上下不相收，卒离而不集，兵合不而不齐。”现实状况中总有一方较不能合于理性，较不能做最恰当的处置，较不能谋定而后动，较不能讲方略，因而多行不义(宜也)必自毙，积小败为大败，优胜劣败在其中矣。

　　二

　　钮教授以孙子力求“立于不败”，“胜兵先胜”，“恃有以待”这理念，质疑难九地篇：“……这实在是非常荒谬，孙子所假想的将，怎样会自投罗网，进入‘围地’？其次再说死地。照前面的界定，死地的意义是‘疾战则存，不疾战则亡’，而并非死路一条，有如后文所云‘无所往也’。在此种情况中的作战指导即为‘死地则战’，其意即为不必作任何其它考虑，迅速决战，愈快愈好。后文所云，‘示之以不活’不过只一种激励士气的手段，而并非目的。” ③

　　笔者认为九地篇真正的哲理在于：“什么是权谋诡道”；也就是“兵以诈立”的哲学本质，根本是以“创造性的过程”，以谋略解决问题。形势常比人强，那就是因为面临什么样的困难处境，所以就不得不以“谋略”做那种处境下，最合宜的事。汉儒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：“虑难曰谋。” ④ 所谓“九地”也者，并非仅所面对的地形地貌，而更是“处境”的形态和风貌。孙子举了例子，如同在九种处境下，做该做的反应，其实就是在什么样的舞台，唱好什么角色，也就是在什么“势”之下，谋求发挥什么“力”的问题。在一定的处境和势之条件下，就必须做最佳、最适宜的行动和思考。

　　以海峡现势为例，过去我们生在一个由合而分的中国，藉此中国人寻求一个更好的现代化方式，而这是近一百六十年来，中国求变以生过程的一部分。台湾当中国与国际交缓之潮汐线；也是大陆与海洋的消长边缘；在史缘上是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融合之际会，集体主义与个体主义辩证的讲坛。就自下而上发展地地略关系而论，台湾既是中国民族龙出大海的钥匙，也是国际强权封锁中国于内陆的锁炼。中国掌握台海，退可扼欧亚咽喉，进可控制南海及西太平洋。列强若掌控台海，至少锁中国于内陆，甚至作为进攻中国之基地。列强不乐见中共扼制台海，中共也绝不容重要国土落入外国之手。

　　钮教授也对九地篇中，各种地的分类与定义，表示疑问：“(一)九地中并无绝地，这里却钻出一个绝地来了。此外，在﹤九变﹥篇中被认为有疑问的首部也有‘绝地无留’之语。究竟绝地应否算是一个类别，无人敢于确定。假使是，则九地是否应改为十地？(二)绝字并非如赵本学所言，具有绝望之意。在《孙子》书中‘绝’字常释为越过，例如绝山、绝水等。此处对绝地所作界定为‘去国越境而师’也正是此意。但这样认定，则几乎所有的地都可以算是绝地，因为这一篇中所讨论的都是去国越境的行动。(三)除绝地以外，此处又只列举九地中的五种，其理由安在也令人难以索解。尤其是围地与死地的解释也与前述者不尽相符。” ⑤

　　笔者对此是这么看法：一个兵法家不研究诸如纵横捭阖、机诈权术的谋略，是不可想象的，尤其孙子这个兵法的哲学大师，必然会对捭阖、权术的本质原理，有所阐发。九地所讲的九种“处境”有些是在战略上无利可图，或不涉利害；有些是关系利害却迫于太困难的形势，因而有利难图；也有些情势，是必须图谋，也可以图谋的。至于那九种处境，倒不是很重要。因为天时、地利，条件不同，同一情势下对某些人是“重地”，对另一帮人可能是“衢地”；今天对我来说是“围地”，明天可能因为新条件出现，而成为“交地”。相反的，将某“重地”作某些改变，使成为“围地”，来使敌我作出不得不尔的因应改变，就是某种开矿的纵横捭阖、机诈权术，更是针对困境善加应变。韩非子云：“论世之事，因为之备。”“事因于世，而备适于事。”“时移而事异，事异而备变。”(《韩非子·五蠹篇》)是不变的真理。处境不论如何变，而要以智谋来虑难则一。

　　三

　　钮教授又评论：“这一篇有一种非常突出的观念，即所谓‘投之亡地然后存，陷之死地然后生’。这也是经常为人所引用的名言，甚至于连韩信也不例外。但事实上，这种观念是与孙子的基本观念恰好相反。孙子所强调的是先为不可胜，和立于不败之地。他力主慎重，崇尚知谋，而反对冒险，他要求胜于易胜，所以说‘胜兵先胜而后求战’。因此，他如何会主张自投亡地，自陷死地，以来追求侥幸的胜利？照他看来，冒险求胜，虽胜也还是败兵，实不足取。”  ⑥

　　笔者认为，将相在各种难料而不期待的“处境”与“状况”中求生存，许多事情就身不由己；在无可奈何之下，有必要以创意作勉强的选择。“计谋运兵为不可测”就是说明不得不用权谋诡诈机巧，面对难测困境。一方面将相出于自身无可奈何，一方面也要使属下死心塌地，尤其使敌对阵营无可抵抗。必竟在不理想的状况下，大家都要求生存，就一定要在谋略上创新。但是有更多的困境，不是出自任何人的安排，而是历史的算计，那该如何？

　　笔者认为，天才兵法家如拿破仑，一样没有完全把握自己是吃定对手的“胜兵”。任何一方所会创新的，别方多半很快就跟进，要持续领先就要持续求新。核子武器如此，征兵制如此，信息战争也是如此。真正的创意与谋略，一定是针对解决困境而来，老是无往不利，胜负已定，就不容易激发“创造性”。

　　“九地之变，屈伸之理，人情之常，不可不察。”追根诘底，任何人都是他自己与环境互动之产物，只是对这种互动的观察，就高下有别，遑论利用。高人常见人所未见，其实多因平常多观察、反省、思辨，藉此不断重组、修正、翻新思维、虑谋之架构；所以常比对手更有效分析事实，能对事实有新的认知，与行动。哲学理念在创造创新过程中，发挥“教人如何思想”之功能，也指出求变之着力点。

　　四

　　钮教授认为“尤其是此篇最后一段，从‘是故政举之日’到‘后如脱兔，敌不及拒’更是有令人莫名其妙之感。不但文字佶屈聱牙，完全不像出于孙子之手笔，而且其意义也极难索解。……为什么要把这一段放在‘九地’篇的尾部作为其结束？它不仅与‘九地’篇毫无关系，而且和前面讲的一切都不连接。我敢断定绝非孙子之言，所以也就不必再去钻牛角尖了。” ⑦

　　善谋的创造性，本身可以形成某种威望；权谋运作的效果和过去的胜绩，可以对敌人形成吓阻。谋略到一定的程度与境界，也是一种无形的实力，足以“不争天下交，不养天下权”而“威敌、拔城、隳国”。

　　毕竟中国人求统一，就是希望因为国家的统一，使全民族可以有更好的条件，获得更好的生活，更易于解决“安生立命”的问题。尽管目前追求立即的统一是不现实的，可是统一之前各方的互动，却可以为统一作准备；各方良好而根基稳固的互动，可以使未来的统一，更能长治久安。其实参见对台海现状，也可以有番积极的作为或思考。

　　台湾纵无人祸亦有天灾。台湾濒于人口爆炸的社会，足使台湾人民悲观，毋待战火糜烂。负责任的政治家必须替台湾人民找出路，至少可以稀释生命财产之风险，开启更广阔之生路机运。遥想当年日本军阀何以向外扩张？日本四岛地狭人稠，天灾人祸频仍，生机局限；多少代殷实经营，难逃一次天灾人祸。迟早台湾当局不得不向外寻求空间，戒急用忍也必行稳致远。若缺乏良好的哲理作指导，有生命力的人民，将趋于功利短视，数十载努力，可能毁于一旦。

　　对世界上大多数国家而言，台湾则无足轻重，任谁都无求台湾。这些事实是无论台湾怎么取悦国际社会，都讨好不了的，毕竟现实政治如此发展，台湾是必须创造本身价值。

　　台湾的未来拓展空间与前途，也不能没有中国大陆。台湾人民充沛的生命力，将因为获得中国大陆的新空间，而使饱和的生存，得到更新与再生。台湾的经济，也因与中国大陆互补，可释出过大的压力，得到新的市场、资源能源、全家充沛的人工。大陆更有高深的文化资源，可函养台胞，免于地摊文化、暴发户式的浅薄。美国、日本、俄罗斯、欧洲等民族，在今后数十、乃至百年，皆再无台胞在中国大陆那样的发展空间。像这样空间的争夺，曾引起殖民战争、欧战、及数不清的反殖民运动。而台湾人民在中国大陆的空间，毋须这些代价。不过台湾并不是只能被动受现势的影响，更可以主动对中国现代化转型与变迁，投入参与，产生质变，俾在文化血缘上落叶归根。凡此种种，皆以哲理之创新为基础，作思想建构的改建，立足大格局的制高点，期能超脱困境。

　　这样以“创造性过程”来走出困境，除了“屈诸侵以害，役诸侵以业，趋诸侵以利”政策工具方面的作法以外，还有另外一种努力的方略：谋求改变整个大环境的性质，使其中敌我各方，不能不因应游戏规则的改变，而彻底改变面对之道。“故善战者求之于势，不责于人，故能择人而任势。”“故善战人之势，如转圆石于千内之止者，势也。”善于利用政策工具，是“力”的一面；善用整体大形势因势利导，是“势”的一面。所谓“和平演变”，即是其中一例。

　　对于台湾的地位，我们应跳脱西洋“力”的、或是实证的、绝对的眼光来看；应该换个辩证的、相对的角度，以中国文化“势”的观念，比较能看出其中关键。其中包括战略的定位，历史的定位，与文化的定位。台湾大小与成就高下之关系，与华夏文明繁衍的血缘关系之中，才可以“定位”其价值。台湾真实的价值，在于中国未来演变的方向，台湾是个关键，中国未来的演变，与世界息息相关。台湾五十年来的努力，对世界其它国家与人民的意义，不及对中国大陆人民的意义来得大。那就是我们在定位台湾前途时，必须在中国问题下，看台湾问题的原因。今后两岸统一，就在如何以良性竞争，使台湾同胞无惧、且无须抗拒与回归统一。权谋智略本身，毕竟不是目的，民心归向才是不可忽视的指针。

　　毕竟中国人就是希望因为国家的统一，使全民族可以有更好的条件，来过更好的生活，更易于解决生活上的问题。尽管目前追求立即的统一是不现实的，可是统一之前各方的互动，却可以为统一作出准备；各方良好而根基稳固的互动，可以使未来统一品质，更能长治久安。其实面对台海现状，也可以有一番积极的作为或思考。那就是把目前对峙分裂的现状，作为一种“创造性的过程”，也就是经由目前的僵持对立，达成一个更好的未来。

　　五

　　未来发展的不确定太大，而行动自由太少，是当代战略之困境，诚然像台海困局，是史无先例，结果难以预料，不被各方期待之事例。需要以大格局，创造性思考来指导行动。而战略正是一种思想的方法，而哲学就是教导人如何思考的思想。法国将军薄富尔指出：“替战略决定目标的是政策，而政策又是受到一种基本哲学思想的支配，那种思想也就是我们所希望能看到他发扬光大的。”⑧ 九地篇中说“始如处子，动如脱兔，敌不能及。”其关键即在俗语“开窍没有”，是不是想通了？孙中山也说“知难行易”。钮教授也说：“战略研究的最高境界即为哲学的境界。” ⑨我们现在的思想，将主导未来“国之大事、死生之地”的成败，岂可不慎?

注释：① 钮先钟：《孙子三论》第137页，台北麦田出版社1996年版。

　　　 ②同上注.。

　　　 ③ 钮先钟：《孙子三论》第140页

　　　④许慎：《说文解字》第52页，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7年版

 　　⑤钮先钟：《孙子三论》第139页

　　　⑥钮先钟：《孙子三论》第141页

　　　⑦钮先钟：《孙子三论》第141-142页

　　　⑧　Andre Beaufre: An introduction to strategy. 钮先钟译：《战略绪论》第　67页

　　　⑨钮先钟：《孙子三论》第263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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