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美国著名中国问题专家大卫·蓝普顿对话

　　大卫·蓝普顿(David M. Lampton)是美国著名的中国问题专家，现任约翰·霍普金斯大学Paul H.Nitze高级国际关系研究院教务长、中国研究系主任，兼尼克松中心中国研究部主任，曾任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主席；斯坦福大学政治学博士。他的近作有《同床异梦：驾驭1989-2000年的中美关系》(2001年)，《改革时代中国外交与安全政策的形成》(2001年 )等。

　　8月19日，在哈佛大学亚洲与国际关系协会与复旦大学在上海共同举办的HPAIR 2004(2004哈佛亚洲商政双极)年会期间，《外滩画报》就中美关系和台海局势问题，对他进行了的独家专访。

　　反导系统很可能覆盖台湾

　　《外滩》：近日有台湾媒体报道说，美国可能将宙斯盾战舰卖给台湾，你认为这种可能性有多大？美国最终会将导弹防御系统的覆盖范围延伸到台湾吗？

　　蓝普顿：我没有读过相关报道，也不能代表美国政府说话。但布什总统在上次作出对台军售的决定时曾表示，他要再过一段时间才决定是否向台湾出售宙斯盾。所以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、何时会向台湾出售宙斯盾。

　　至于导弹防御系统，这件事在美国引起了不少争论，目前仍存在一些需要解决的技术难题。但如果最终我们能部署导弹防御系统的话，这一系统被提供给台湾的可能性相当大。

　　当然，台湾各界还在辩论究竟应该在军购上花多少钱，即使美国愿意转让技术，台湾也不见得一定会买。另外，我认为这种导弹防御“盾牌”是很容易攻破的。台湾就有不少人质疑：为什么要在这种作用不大的武器系统上花太多钱？

　　《外滩》：有一种意见认为，如果将反导保护伞延伸到台湾，就意味着美台形成事实上的军事同盟；将来一旦发生军事冲突，美国更有条件护卫台湾。这种看法你是否同意？

　　蓝：我认为，我们首先应当设法防止台海两岸出现军备竞赛，这样就不会有这个问题了。我希望美中两国应该就此多交流沟通，避免将来冲突的发生。

　　中美联合公报与《台湾关系法》相矛盾：美方如何解释

　　《外滩》：中国政府再三呼吁美国遵守中美三个联合公报，尤其强调美方曾在1982年的《八·一七公报》中承诺逐步降低对台军售的性能和数量，同时还指责美国的《台湾关系法》与这些公报相矛盾。美国政府如何解释此事？

　　蓝：(我还是不代表我们政府说话)《台湾关系法》是美国国会通过的，经卡特总统签署，于1979年成为美国法律。历任总统就职时，都必须宣誓遵守美国的法律；而三个联合公报则是中美政府之间达成的协议。

　　我认为，如果对台湾的威胁降低了，对美国来说，遵守这些都不会有什么问题。问题是，现在威胁增大了，你们会提起1992年美国向台湾出售F-16一事，而美国则会强调1995、1996年的台海导弹事件。

　　现在美国政府陷入了一个矛盾的境地：一方面《八·一七公报》提出对台军售要逐年减少，另一方面按照《台湾关系法》和我们政策的要求，美国政府又必须对增大的威胁作出回应。

　　我认为，走出这种困局的办法是减少威胁，这需要美中双方达成某种驾驭这一局势的共识。2002年11月江泽民主席访问布什总统的克劳福德农场时，曾就此提出过建议。美国本应积极响应才是，但遗憾的是本届政府对此不太感兴趣。

　　《外滩》：中国有不少人认为，在对台军售背后，有一个影响力巨大的美国军事工业利益集团在推动。你认为事实是这样吗？

　　蓝：我认为这只是军售的原因之一，但不是惟一的因素。不管怎么说，台湾是世界上仅次于沙特阿拉伯的美国武器第二大买家。这当然牵涉到巨额金钱，而美国企业和中国的公司一样，都希望赚钱越多越好。不过，近几年来，美国一直在努力减少对台军售数量。

　　我认为，台湾军购增加的主要原因是感到受到的威胁增大了，他们向美国国会和白宫表达出这种担忧，而美国则按《台湾关系法》作出回应。

　　我不认为军火制造商在决定对台军售中起了主要作用，因为我们已经束缚住了他们的影响力。

　　中美合作并非“权宜婚姻”

　　《外滩》：布什政府的对华关系在开局上相当不顺，但反恐战争改变了一切。你认为中美关系的改善只是一种互相利用的“权宜婚姻”，还是布什政府对中国的看法真的有了好转？

　　蓝：美国政府是一种很复杂的东西，不同的人、不同的机构都会有不同的看法。但“9·11”发生后，美国政府觉得它的麻烦已经够多了，不希望其他地方再闹出新问题，这自然强化了政府内部改善对华关系的愿望，所以这种说法不无道理。不过，我认为还有很多其他因素在起作用，这并不是简单的“权宜婚姻”。

　　首先，日本经济停滞了很多年，欧洲的增长速度也不快，俄罗斯仍未走出经济困境，中国和美国事实上成了世界经济的两大引擎。中国正变得越来越强大，作为一个经济伙伴的吸引力也越来越大。所以两国关系的改善有经济上的因素，这是很重要的一点。

　　其次，你看看目前所有的全球问题，这里不光指恐怖主义，还有环境、全球升温、艾滋病危机、SARS……没有中国的合作，这些问题一个也无法解决。布什政府已经逐渐意识到这一点。

　　我认为，两国关系的改善有很充足的理由，并不仅仅是一种“权宜婚姻”。当然了，“9·11”使布什政府更容易看清这一点。

　　《外滩》：两国最主要的共同利益何在？

　　蓝：最大的共同利益是我们两国互相需要，不管是在经济方面，还是在安全方面。

　　在经济上，中国需要市场和技术，而美国在这些资源上很充裕；美国需要市场，而中国是全球发展最快的市场；我们也需要中国生产的价廉质优的商品。尽管两国都有一些行业受到了损害，但总的来说，经贸交流对双方都很有利，而且大多数人都意识到这一点。

　　至于安全方面，你不妨自问一下：如果美中两国合不来，那么现在亚洲的安全问题有哪一个能够得到解决？如果美中关系处不好，那么中日关系也好不了，我们就无法在朝鲜半岛保持和平，无法防止本地区的核扩散问题。

　　如果往国内看，中国会认为台海局势还是个问题。但总体而言，目前中国的安全形势是150年以来最好的，你们和周边的几乎每一个国家都保持良好关系(尽管有些关系会比其他的更密切一些)，与邻国发生冲突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。

　　其中的原因之一，就是美国希望与中国友好，不想通过周边国家来向中国施压。再看看冷战时期，当年美国真正卷入热战的地点都在哪里？朝鲜和越南，这两场战争都与中国有关。

　　所以说，不管你从经济或安全的角度上看，美中之间搞好关系都有十分充足的理由。

　　《外滩》：两国之间最主要的问题呢？

　　蓝：显然是台湾。这个问题不容易解决，但我想我们会找到办法的，因为解决好这一问题符合两国的利益。

　　美国台海政策的底线

　　《外滩》：在克林顿时期，美国有一种向中国施压的方式——国会一年一度对是否授予中国最惠国贸易待遇的表决。你对这种手段有何看法？

　　蓝：不，我从来都不认为最惠国待遇是一种有效的杠杆。这对中国来说是一种很麻烦、很不希望看到的东西，但中国并不会为此而改变基本政策。美国年复一年地辩论这个问题，也浪费了很多时间。

　　《外滩》：有观察家发现，布什政府在与中国打交道时，出现了一些手法上的改变，开始说一些中方想听的话，比如“我们反对台独”。但从根本上说，华府的政策底线并无多大变化。对此你怎么看？

　　蓝：我的观点是，美国在台海问题上的长期政策底线还是相当一致的，那就是我们希望问题得到和平解决(在这里，蓝普顿特意改用中文强调说，“美国的基本利益是和平解决”)。

　　但有时我们对中国大陆更担心一些，有时对台湾更担心一些，主要是怕两岸的均势被打破，这导致我们的政策有时看起来不那么一致。我认为，从根本上说，我们愿意接受海峡两岸中国人共同和平达成的任何解决办法。

　　台海僵局解法：经济带动政治

　　《外滩》：你预见台海问题最终将会如何解决？

　　蓝：我想在近期内，这一问题不可能得到完全的解决。我希望美国和中国大陆双方，当然最好还包括台湾，能够共同合作，想办法形成一种能带来稳定的框架。

　　即使两岸一时无法达成一个最终的政治解决方案，但只要大陆的经济继续发展，继续走改革和法治化道路，两岸经济将逐渐一体化，为将来的政治解决创造出更好的环境。

　　不过，这需要相当长的时间，所以有必要先形成一种可以带来稳定局势的合作框架，希望两岸都能加入进来，美国尤其应该更加积极地进行推动。

　　《外滩》：8月7日，李登辉在“台联党”大会上声称，2007年将是推动“公投制宪”的最佳时机，届时可将“新宪法”交付“公投”，而2008年即可实施“新宪法”。你认为这些有可能吗？

　　蓝：我认为任何事情都有可能。不过李登辉已经不再是“总统”了，他的“台联党”虽然有一些影响，但在台湾政坛上并不是一股主流力量。

　　我知道大陆的多数人都认为李登辉和陈水扁两个人是一回事，不过我认为他们还是有区别的，陈水扁可能会比李登辉更多地顾虑现实。

　　《外滩》：六月下旬你刚到过台湾，你向他们提了哪些建议？他们的反应如何，他们最关心的是什么？

　　蓝：如果说我传递了什么信息的话，那就是：不要误判形势。台湾各界存在多种观点，有些人同意我的看法，更多的人可能不同意。

　　我认为有许多人的想法是，中国大陆正在忙着应付内部的问题而无暇他顾，因此大概只是在虚张声势。还有人可能认为，中国大陆的军事能力有限，成不了什么气候。许多人还觉得，即使在前两个判断上他们看错了，最后美国总会出来救援台湾的。

　　我指出，这些想法、尤其前两个都是错的，美国也不会支持挑衅性的行为。我鼓励他们多了解大陆的各种观点和实力，并对美国的利益有一个更加现实的认识。我想这就是我赴台交流的基本目的。

　　《外滩》：你和他们的政府高层讨论过吗？

　　蓝：我和政界和学术界都有过交流。(注：6月下旬，蓝普顿访问台湾，在台湾政治大学中国大陆研究中心发表演讲，主题包括“中国政界新趋势”、“台湾-美国-中国大陆关系现状”、“中国的崛起”等。)

　　中国新领导层与中美关系

　　《外滩》：你注意到中国的新领导人在对美关系上有什么新变化吗？

　　蓝：按双方高层官员的说法，美中关系目前处在历史的最好时期，美国有很多人同意这一点。但当中国的新领导人被问到这一点时，他的回答是：目前的中美关系确实很好，不过还可以做得更好。我想他的意思是：我们对美国处理对台关系不满意。

　　我认为，在去年12月9日温家宝总理与布什举行会谈后，中国新领导层提高了对中美关系的期望。但后来由于出现了对台军售、美台官方往来等事情，中方可能变得不那么乐观了。

　　《外滩》：为了改善关系，双方还应该做些什么？

　　蓝：有很多事情可以做。首先，我们应该在朝鲜问题上加强合作，这符合我们两国的利益。

　　在经济领域应保持两国关系的稳步发展，美中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贸易逆差，但这只能慢慢改变。另外，中国应继续履行加入WTO时的承诺(我认为中国也打算这样做)。在台湾问题上，我们都认识到：冲突对任何一方都没有好处，必须设法稳定住局势。

　　两岸的军备竞赛不应升温。最近台湾有媒体建议发展核武器以遏制大陆，我认为这样做是非常危险的，台湾的情况和中国大陆或美、俄完全不一样——这些国家幅员辽阔，可以说挨上几颗原子弹也问题不大，但台湾没有战略纵深，恐怕连一颗都挨不起。

　　驻东亚的第二艘航母与东突囚犯

　　《外滩》：你是否听说美国打算向东亚地区派出第二艘航空母舰的事？

　　蓝：听说了。我的理解是，我们总统刚刚宣布要在今后一段时期内从海外撤回部分驻军，其中一部分已经落实了，比如从韩国撤离的3500名士兵。

　　我认为，美国仍想保持在东亚使用武力的能力，以便维持均势和稳定。虽然人员撤出了，但用技术顶上，以便让更少的人员拥有更强的实力。

　　我知道很多中国人认为这是为了遏制中国。我个人的看法是，调动航母不会与中国完全无关，但更主要的目的是对付朝鲜。中国正在实现军事现代化，并在台湾对面举行大规模演习，美国军方可能也考虑到这一点。

　　“阴谋理论”为何不成立

　　《外滩》：中国有不少人欣赏美国的制度，但也有不少人怀疑、憎恨美国所做的一些事情，认为美国在想方设法算计中国的“阴谋理论”在他们中间相当流行。你对此怎么看？

　　蓝：一般来说，我不相信阴谋理论。当然，美国并不是不会犯错误，中国驻贝尔格莱德使馆被炸事件就是一例。但很明显这是个错误，因为当时克林顿政府正试图改善对华关系。

　　阴谋理论很可笑，理由是：如果美国真的想遏制中国，我们就不会和中国保持现在这种贸易关系，每年让中国赚走数百亿美元的顺差外汇；如果我们想遏制中国，就不会向中国借贷数以千亿美元计的巨资(指中国购买美国公债)，因为我们不可能向一个敌对国家借钱；我们就不会让六七万中国学生在我们的学校里学习先进科技(冷战时期，我们基本不允许与苏联做生意，也不接受他们的留学生)。所有这些基本的迹象都显示，我们欢迎与中国的互动交流；我们也在为中国的现代化提供资源。

　　另外，美国是世界银行的最大股东，而多年来中国一直是世行的最大借款国，如果没有美国的支持，这是不可能发生的；如果没有美国的支持，中国的经济增长率不大可能达到八九个百分点。因此，那种认为美国不想让中国强大的说法是十分荒唐的。(外滩记者 洪立／报道 外滩画报)

　　相关专题：台湾军力专题